親愛的讀者:
在您看完我當老師的經歷後,我想利用最後寶貴的幾頁和您分享我個人特別重視的一些想法。首先,我想說是什麼東西讓我保持冷靜,不至於忽視小朋友們的問題。其次,我要說是什麼驅使我發表我那些未加粉飾的經驗,還有,我對這本書有什麼期望。最後,我希望能夠提醒您,我們的社會是依靠什麼而存在——眾所周知,我們不能無中生有!您應該已經對我相當熟悉了,所以我在這本書的最後以一個小故事做為開場白,您應該不會意外。
有一天我放學離開學校時,在出口附近碰到一群孩子圍著一名穿著運動服的女子。「妳們這些小婊子!」她大聲咒罵幾個女生,當她慢慢地注意到我的存在,她便住口。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從孩子群中拉開,並且意識到她如此激動的原因:烈酒。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私下問她,她則是用盡各種粗話向我敘述事情緣由。幾個女生和她女兒不合,駭進了這位太太的臉書帳號,在上面張貼一堆辱罵人的話和不堪入目的內容。我很有耐心地帶著這位只穿著襪子來學校的太太去找級任老師幫忙,讓她清醒地澄清整件事。之後她的女兒一直坐在入口的樓梯上大哭,我見到此情此景的感受,或許您可以設身處地想像一下。
由於學生的關係,我每天都會和家長產生摩擦,因此對這一類的家長發怒,我反而覺得輕鬆。我要面對注意力不足過動障礙症、嚴重的語言缺陷、讀寫困難、計算障礙、對學校疏離、公開對女性和女孩的歧視、很低的挫折容忍力、很高的暴力傾向、各式各樣的社會情感障礙,如溝通困難、焦慮和缺乏同理心等等問題。我每天都有可能對於教書失去信心。我還記得我大學第一學期時討論的一篇研究報告,結論相當可怕:在一千三百個小學班級的調查樣本中,接近百分之四十的班級至少有三個以上嚴重行為問題的學生,他們會讓正常教學活動無法進行。
如果您碰到的家長正如我先前提過的女士,又會如何呢?說真的,家長若是想要推卸他們孩子行為的責任時,還有什麼比推給老師更恰當?然而,家長仍然負有教養子女的義務,這也意味著,家長必須約束子女在學校的行為,以便讓學校的課程能夠順利進行。不是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從我大學期間,尤其是我在焦爾達諾-布魯諾基金會從事人類行為研究時,都學到一件事,這件事我發現很多老師常常無法理解:父母也曾經是孩子。
這個聽來陳腔濫調的句子為何如此重要?我在大學讀過〈腦部研究宣言〉,這篇論文總結了當代先進的神經科學家在他們研究領域的開拓性成果,並且給了我一個新的視野:我們的個體特徵、態度、感覺和慾望,以及我們智慧的各種形式,情感、興趣、愛好和厭惡,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們的整體人格,都植根在我們的腦部中。這個器官的複雜性幾乎無法掌握,而大腦狀態取決於兩個因素:先天的基因條件和後天所處的環境。
最後我還要提一本可能是我這輩子所看過最重要的書,是由史迪芬.平克(Steven Pinker)所著的《白紙一張》(Das unbeschriebene Blatt)。這本超過七百頁的書主要在論證我們對於人類的圖像,乃是由三個錯誤的假設架構而成:第一個錯誤的假設,就是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是白紙一張,所有的一切都是後天造成的。根據平克的說法,第二個錯誤是「二元主義」,它主張靈魂有如「機器裡面藏了一個鬼」一般活著著,在我們體內獨立存在。平克發現的第三個錯誤,就是「人之初,性本善」,這個主張認為人帶著「高貴的野性」出生,之後才被後天的環境引誘而墮落。理論很廣大,但也錯得很大。
這裡要談談人性善惡這個問題。米歇爾‧施密特¬─沙洛蒙(Michael Schmidt-Salomon)曾詳細論述過,而我在大學畢業後不久便讀了他的書。自從我來到焦爾達諾—布魯諾基金會工作後,一直都是採用他的立場。在他的著作《善惡的另一面》(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中,另外將上述關於人類心靈發展的認知彙整在一起,最後借用叔本華的說法做結論:人雖然可以為所欲為,但不能得其所盼。因為我受到上面提到論述的啟蒙,因此這些認知對我來說是唯一合乎邏輯的結果。
如果我們整個人格是由基因和周遭環境在錯綜複雜的交互影響下而長成,而這兩個因素我們又不能主動決定,那麼我們現在成為什麼樣的人,又怎能叫我們自己負責呢?我們用自己經歷過的教育方式來教養子女,難道也有錯嗎?就算我們想和父母有不同的作為,情況也未必能允許我們自願決定!根據施密特¬─沙洛蒙和叔本華的說法,「自願」這個概念本身就有內在矛盾,即使在理想情況下我們的行動是自由的,但我們的意志絕對無法不受其他因素的影響,而且這些因素我們也沒有辦法干預。
我已經對這個觀點研究了很久(當然有點不太容易消化),我花了些時間來理解這對於我的日常生活有什麼意義。如果把這個觀點和孩子們連結起來,我認為比較容易接受。但是,等到我真正理解這個觀點意味著一個人即使過完十八歲生日也沒有辦法改變什麼,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我碰到那位喝醉酒的母親,我才懂得米歇爾‧施密特—沙洛蒙在他的書中的描述:如果我們接受一個人在某一個時間點、透過某些條件變成他現在的樣子,而且之後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們就永遠不可能以前所未有的標準來理解同類的行為。
這不只牽涉到他人的行為,也包含我自己的。因為我了解,我在其他條件下會發展出完全不同的人格,那麼我對自己的驕傲就變成滿意,對自己的自責也就變得可以接受。只要在我幼年生涯中有一點最小的改變,我就可能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長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我怎能以自己現在的能力為傲?如果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是我自己想要的,那麼我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可以歸責於自己呢?從這個觀點來看,我們如何去苛責一個酒精中毒者,因為他從來沒有主動決定要變成酗酒者,不是嗎?我們有什麼權利去看不起活得不好的同胞呢?
愛因斯坦把這個觀點描述為「永不枯竭的寬容泉源」,這句話充實了我的想法,有助於我得到平靜和幽默感。有些讀者會發現這些說法並沒有新意,有些則會在一開始覺得非常無法接受,另外有一些人會堅決反對我的論點。不管您的看法如何,我都能夠理解,因為我如果站在您的位子上很可能也會有這種反應。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必須要補充一下:雖然人類在哲學意義上對於我們的行為沒有原罪,但我們還是要負責!從這個論述中不應該引導出宿命論,把我們變成大腦的奴隸。認清「我們無法影響造成行為的緣由」這個事實,並不意味著我們的法律系統是多餘的,它反而還可以改進。對那些「明知故犯」的行為者以牙還牙這個觀點,要先感謝那些法律人在很久以前就在我們的法律系統內用一個新觀點取代了:刑罰具有教化目的,作用是為了維護社會安寧。在這個關聯下,施密特—沙洛蒙區分了倫理和道德的不同:對倫理學家來說,一個行為最後被判斷為在道德上是善還是惡,這對他來說毫無區別,重點在於透過這個行為,是不是有其他人的權利或利益受到損害。「為什麼沒有道德,我們反而會變成比較好的人」這是施密特—沙洛蒙所強調的論點,也是他著作的副書名。
這個觀點對我的幫助很大,讓我在碰到一些緊急的情況時可以用理智和自信去處理,而不是用憤怒和絕望,所以我希望把這個觀點傳播出去。
如果事情就是這樣,我為什麼還要寫一本書來講述學校裡糟糕的情況呢?首先,根據我的經驗和其他學校老師的敘述,我對於我們滿目瘡痍的教育現況十分震驚。我毫無保留地描述學校現況是希望給大家一個強烈警訊:如果我們不能在最短時間內顯著地提升教育的優先性,那麼不用多久,我們就會嘗到教育程度低落逐漸加劇的苦果。這個苦果不只是教育不足而已,還包含情緒上的匱乏,這種匱乏在現今的某些地方已經造成了冷漠的社會氣氛。如果我們放任學校的情況繼續惡化下去,我們很快就要面臨精神和情緒上的冰河時期。
我和許多不同專業科目與不同立場的教育學家討論過後,得知我的經驗並不少見。如果您想知道有多少老師、家長和學生碰到這類狀況,您可以上網到www.ischgehschulhof.de,您可以用匿名的方式在那裡說出自己的經驗(希望也有不同的經驗!)。除此之外我會在這個網頁上提供教育現狀相關報導的連結,您也可以在這裡定時獲得我的活動和朗讀會時間的訊息。
書中所提的問題很明顯的都不新狀況。早在二〇〇〇年時,PISA一篇評價兩極的研究報告便首次毫無粉飾地攤開真相。報告中指出,德國和其他工業國家比起來,擁有最糟也最不公平的教育體制。從那時候起,相關報告就接連不斷出現。最近一次的是報告是「二〇一二年德國教育」,雖然只是一篇極小部分的調查報告,但是反而讓人更清楚看出我們國家的教育一直以來有多麼惡劣。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從老師撰寫的各種苦中作樂暢銷書中學到,一個老師平日的工作是多麼好笑(或荒唐)。
教育水準快速向下沉淪早已不是祕密,但是應該負責的有關單位不是欠缺能力,就是找不出扭轉情勢的成功對策。就是這個悲慘又危急的狀況給我出版這本書的另一個理由:要持之以恆地改善學校,必須要有一個新的動力。應該鼓勵大家努力跳脫我們狹小的教育局限,爲教育標榜出一個更高的定位。德國在世界上屬於最富有也最進步的國家之一,雖然我們有足夠的財力和知識來建構一個正常運作的教育體制,但在實際的教育上,我們卻像個新興國家!
另一個讓我發表自身經歷的動機,是這個社會上不知所云的辯論文化,這種文化只會不停加深社會的裂痕。《老師上學去》鼓勵大家用團結、理性和諒解的態度來解決問題,取代憤怒、排斥和冷漠。我所寫的一些社會弱勢兒童的故事可能會讓讀者覺得有趣,可是這些故事主要是鼓勵我們用充足能量去改善這些孩子的處境。尤其人們在辯論提洛.薩拉辛(Thilo Sarrazin)的主張時,一方面只會顯示公開仇外的態度,另一方面則是把真實存在的問題變成禁忌,幾乎沒有建設性的討論。
「你贊成還是反對薩拉辛?」這個空泛的提問把整個討論簡化為移民和整合的問題。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我已經做了差異化描述,儘管我贊成意志自由,您還是可以在我的字裡行間找到一種居高臨下甚至仇外的味道:我對任何右派民粹的主張一向保持距離。但是右派民粹的仇恨和菁英對於弱勢的批判態度,都讓整個情勢雪上加霜。我反而想要表達的是,在惡劣的條件下,各種不同國籍出身的人如何受苦,如何藉著一切可用的手段掙扎奮鬥。
我個人的經驗談從某種角度看來也許有點幼稚,而且這絕對不是一篇學術論文!不過我很希望透過個人經歷的敘述,能對教育體制狀況的討論有所助益。粉飾或激化既存的問題,只會加深社會貧富和學歷高低之間的對立,也讓本土和外來族群之間沒有溝通諒解的橋樑。
想要建造這樣一個溝通的橋樑,有一件事很重要:我們需要能夠把兒童和青少年教育成可以自決與自覺,同時又能深思熟慮且面面俱到的正常學校。我們不應該只塞一堆知識給孩子們囫圇吞棗,因為他們不久之後一定會倒吐出來,而是要教導讓他們持續不斷在這個世界上找到自己定位的能力。我們不需要干涉他們應該想些什麼,而是教導他們學習如何獨立思考。
由萊因哈特.卡爾博士發起的「未來檔案」已經蒐集了很多值得一讀的正面案例,這些例子告訴我們,學校在惡劣條件下如何創造成果。因為我們不該忘記,很多人為了德國學校的成功而孜孜矻矻地奉獻。這需要所有參與者不停地努力,但是這種努力絕對值得!學校是我們民主制度中最重要的機構,不過民主並不是天經地義、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而是脆弱的、需要大家一起維護的制度。
所以現在就靠大家了。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與大家一起打造教育體制。「國家」並不是由那些固定擁有權力、穿著昂貴正裝的人在作主,而是由我們大家!如果你也贊成德國的教育不能再一直被忽視下去,請和我還有其他人一起站出來,在公眾間發揮影響力:為了教育,為了社會正義,為了情緒的健全和理性。你可以在www.ischgehschulhof.de找到所有相關資料。
我很尊敬的同事蓋爾老師常常說:「學校是社會的鏡子。」如果我們能承擔起我們該負責的部分,那麼鏡子的另一邊就會變得更美好。而且今天承擔,絕對比明天來得更好。
以上摘自《謬拉老師上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