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5日 星期六

二十一世紀資本論



財富分配是當今最能引起廣泛討論和熱烈爭辯的議題之一。然而,關於財富分配的長期演變,我們究竟知道多少?是否真如十九世紀馬克思所深信,私有資本累積的慣性必然導致財富與權力愈來愈集中於少數人的手中?還是如同二十世紀顧志耐(SimonKuznets)所認為的,經濟成長、自由競爭與科技進步等平衡力量,將會在經濟發展的後期階段減低財富分配不均,使社會較為平和穩定?十八世紀以來財富與所得分配究竟如何演變?身處二十一世紀,我們又能從中獲取什麼教訓?

以上是我在本書嘗試回答的問題。僅此聲明:書中提出的看法並非完善。然而,相較於先前的相關研究,這些看法依據的是更為廣泛的歷史和比較數據,數據範圍涵蓋三個世紀、遍及二十幾個國家,同時亦立足於翻新的理論架構,對於各種趨勢及現象背後的運作機制能有更好的理解。二十世紀的經濟成長以及知識的廣為傳播,的確使得人類免於遭受馬克思所預言的末世景象,然則,資本及分配不均的深層結構卻未曾改變,即便有也未曾達到二次大戰之後幾十年內人們所樂觀想像的程度。

一旦資本報酬率長期高於產出及所得的成長率,如同十九世紀那樣,資本主義便會自動產生許多令人無法接受的人為分配不均,從而徹底瓦解民主社會依照個人才能與努力決定報酬的基本價值,這正是二十一世紀極有可能重現的情況。所幸還有一些方法可以讓民主與公眾利益重拾對資本主義及個體利益的控管,同時又能避免重蹈保護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覆轍。本書嘗試從歷史經驗中汲取教訓,就這個方面提出建議,本書的主要架構即是勾勒這些歷史經驗。

缺乏資料根據的辯論?

長久以來,關於財富分配的學術論辯與政治論辯,往往充斥各種成見而缺乏事實根據。誠然,每個人基於經驗而形成的關於所得與財富的直覺知識,儘管缺乏任何理論架構和可靠的統計數據,其重要性仍不可低估。比如在電影和文學,特別是十九世紀的小說當中,我們可以看到關於各個社會群體的生活水準和富裕程度的詳細資訊,尤其是當時種種不平等的深層結構、這樣的情況如何被視為理所當然,以及其對個人生命有什麼樣的影響。

珍.奧斯丁(JaneAusten)與巴爾札克(Balzac)的小說,對於一七九至一八三年間英、法兩國的財富分配狀態有非常精采的描述。兩位小說家對於所處時代的財富高低位階有切身的瞭解。他們精準掌握其中的無形界限,更明白此種限制對這些男男女女的人生、他們的聯姻策略、他們的希望與苦痛產生的必然後果。這些小說家栩栩如生、牽動人心的文字,勾勒出財富不均的深遠影響,可謂勝過任何統計數字與學術分析。

事實上,財富分配的議題太過重要,不應成為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歷史學家或哲學家的專利。每個人都對這個議題深感興趣,這是一件好事。財富不均的具體事實明顯可見,人人皆有切身感受,自然也由此產生明確但互相衝突的政治判斷。不論是農民還是權貴、勞工或者實業家、服務生亦或銀行家,每個人都從自己所在的觀察位置,看到關於自己與他人生活條件的重要事實,見到社會群體之間的權力與支配關係,從而形塑出自己心中公平與不公平的概念。

也因此,財富分配這個議題將永遠具有此一主觀而心理的層面,難以避免帶有政治性與互相衝突的特質,無法藉由任何科學分析平緩。幸運的是,民主政治永遠不會被專家政治所取代。儘管如此,財富分配的課題仍然值得,也應該有系統、有方法地研究。因為少了資料、方法和界定清楚的概念,大概任何說法都可以講得通。某些人認為分配不均一直在擴大,世界也愈來愈不公平;另一群人則認為分配不均會自然縮小,或者會自動達到和諧,尤其不應該採取任何作為以免破壞這種美好的平衡。

每個陣營都憑藉對方智識上的怠惰來為自己的智識怠惰辯護,在這種完全各說各話的狀況下,有系統、有方法的(儘管不完全是科學的)研究取徑便有其存在價值。學術分析永遠無法終結各種不平等所引發的政治衝突,社會科學的研究目前是、以後也還會是試探性的、不盡完善的。社會科學研究並不強求將經濟學、社會學和歷史學化為精確科學。然而,藉由耐心釐清事實與規律性,冷靜分析背後的各種經濟、社會和政治機制,社會科學研究可以為民主論辯提供更多資訊與知識,並聚焦在有意義的問題上。


這樣的研究可以協助重新定義民主論辯中的詞彙用語,破除成見與謊言,不斷質疑與檢視各種立場。這也是我心目中知識分子有能力也應扮演的角色,包括社會科學研究者在內,他們跟其他人一樣是公民,但又有幸享有較多時間可以做研究(甚至還可以領薪水,可以說得天獨厚)。

以上摘自《二十一世紀資本論